他的家里有一面大的,干净透亮的窗户,他每天要花很多时间站在窗边,看远处的湘江。
当然算不上什么江景房,以他的经济能力,勉强靠父母一辈子的收入攒了个首付,慢慢还贷款,已经够呛了。只不过买在了楼栋的高层,所以能勉强看见湘江。
如今,存款要用完了,他已经凑不出钱来给银行这个月20号自动扣缴的房屋贷款。
当初从学校辞职的事情,他没有告诉远在乡下的家人,半年过去了,他把自己独自封闭在这所可以看见湘江的房子里,就再也没有离开过。晚上从门缝里把扎好的垃圾袋堆在墙边,第二天早晨会有保洁阿姨收走;饿了就从瓦楞纸箱里拿一包方便面,捏碎撒上佐料吃,偶尔点外卖,虽然搬家的时候买了一整套厨具,但他不会做饭;几乎所有生活必需品,都是网购过来的,当初一次性购买的20只牙膏,还没有用完,用得很快,买了好几次的,是卫生纸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,看了一眼,又盯着窗外的江岸边废弃渔船上白色的鸟影,看了几分钟之后,挪动了脚,决定还是去开门。
一个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,头发很黑,也很长,正在转身离开。
“我还以为,你不想见我了。”
她听见了开门的声音,转过身来。眼睛很黑,脸很白,甚至嘴唇都有些泛白,说完一句话之后,会习惯性抿嘴。
“没有啊。”他说。
穿着校服的年轻女孩很自觉地进了家门,换上拖鞋,把一大包白色塑料袋放在桌子上,走进他的书房。
女孩偏瘦,校服的尺寸却过大了,他看着她在自己的房子里走,忽然偷偷笑了两声。
“你笑什么?”
“没什么,就是突然觉得你穿校服的样子,有点像个风筝。”
“啧,”女孩也笑了,“是在夸我瘦吗?”
“嗯。”他不否认,他也很高兴她能把这种奇怪的比喻想作是一种赞美。
她非常腼腆,拿起桌上的一本书:“唐老师最近在看这本吗?”
是美国小说家约翰·欧文的《绞河镇的最后一夜》。
“哦,没有。那本实在看不下去了,”他拿起椅子上另一本黑色封面的书,“我最近在看这个,是本漫画,《灯塔》。”
“漫画啊,好看吗?”
“好看。”
“我上次借你的那本《九故事》还没有看完,也有点看不下去了。”
“你看到哪了?”
“其实还只看了一点,看完了《逮香蕉鱼的最佳日子》,《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克州》就只看了两三页。”
“喜欢《逮香蕉鱼的好日子》吗?”
“喜欢。”
“嗯,我也喜欢。”
“我最近在看一部动画,叫《攻壳机动队》。”
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笑面男是吗?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?这个动画里面,有很多地方都有塞林格小说的影子。”
“我就知道你也看过!”
“我很喜欢第二部《无罪》的配乐。”
“《傀儡谣》吗?我也很喜欢。”她说。
“我也觉得你会很喜欢。”
“嗯。”
女孩一边捧着《绞河镇的最后一夜》浏览,一边同他交谈,翻了几页之后,她又把书按照原来的样子,摊开到他读到的那页,扣在桌子上。
“同学们都挺想你的。”
“是吗?”
女孩鼓起嘴,吹了吹自己的刘海:“新来的那个赵老师啊,只会让我们背课文,太死板了,不论是知识量还是教育的方法,都不及你的十分之一。大家的语文成绩越来越差,她就越来越严,感觉进入一个恶性循环了,同学们都在说,要是唐老师回来就好了。”
他只是笑了笑,没有作声,他知道,她也明白,既然辞职了,就是不能再回去了的。
“这次你又带了什么东西过来?”他看向门口那只被撑满的白色塑料袋。
“大部分是零食,海苔,薯片,鸭脖,黑巧,还有三条内裤,一把剪刀。”
“内裤和剪刀啊?”
“上次来的时候,看到你阳台上晒的那几条,已经非常旧了,就给你买了新的,我记得是L码,应该没买错?”
“没错,是L的。”
“我买的时候才知道,这种剪刀叫牙剪,”她走过去,从那袋东西里翻出来一把银光闪亮的,带齿的剪刀,塑料袋窸窣作响,“你头发太长了,我想帮你剪一下。”
“你还会剪头发吗?”
她摇头,笑着说,“没剪过。”
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,原来头发已经到了肩膀的长度,虽然隔段时间会刮下胡子,也每天洗头,但好像突然间才想起来,现在自己的样貌,和半年前,已经有很大的变化了。
“现在就剪吗?”
她点头,说:“先洗一下吧。”
“好。”
他走进浴室,她也跟了进来,带了一把椅子放好,挽起校服衣袖,说,“你坐着,我来帮你洗。”
他坐在椅子上,低下头,她打开水龙头,摘下花洒,不久便有雾气升起来了。
“把眼镜摘了吧,”她说,“上衣也脱掉。”
他犹豫了一下,表情有些羞,还是照做了,继续低着头。
“你太瘦了,该要加强一下营养了。”
她说完,有温暖的水流从头顶下来,他闭上了眼睛。
“水温还合适吗?”
“合适,”他说,“你这样问,有点感觉像进了理发店。”
“那你需要按摩吗?”
“哈哈,”他很开心地笑了,“好啊。”
他听见水流停止的声音,和花洒放在地板上的声音,然后在黑暗中,感受到她的所有手指,在自己的头皮上,轻轻揉动。
就像是有鱼,在黑夜的茂密的森林里频繁地秘密游走,他感觉自己紧绷了的身体,在慢慢松弛了。
“好了吗?”
“好了。”
“吹风在哪里?”
“在卧室的衣柜。”
吹风机嗡嗡作响。
她拿起剪刀,是从他的耳朵边开始剪的,“喀嚓”的一声非常清脆。
“哦,对了!”她忽然想起来,去厨房拿了围裙和一截保鲜膜,遮住他的身前和肩膀四周,隔离他头上掉下来的碎发。
“怎么样?”
“舒服多了。”
相比于镜子中自己样貌的改变,他对于头部重量减少的清爽感更为满意。
“好多头发,”她说,“我们再洗一遍吧?”
“好。”
“还要按摩吗?”
“不用了。”
吹风机嗡嗡作响。
“其实啊,《九故事》我也读不下去,只看过那篇《逮香蕉鱼的好日子》,还是在买那本书之前,在网上看的,非常喜欢,就买了书,但后面的,一直看不进去。”
“你在什么?”她关掉吹风机问。
他摇头,狡猾一笑:“没什么。”
“你刚才明明说了什么。”
“我说,我们等下去窗户边坐一坐吧,你不急着回去吧?”
“不急。”她回答。
“今天不上课吗?”
“今天是周六,你连时间都不看了吗?”
他其实知道,今天是周六。
“不用……陪男朋友吗?”
“他和他的几个朋友打篮球去了。”
他觉得自己不该问这句话的,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了,于是他们只能一起站在大玻璃窗面前,望着湘江沉默不语。
“他说……”
“嗯?”
“他说等明年毕业了,想和双方父母公开,他说,想早点和我结婚。”
“啊……是吗?你自己怎么想的?”
她摇头:“没什么想法。”
他又不知道,接下来该说点什么了。
“你呢?”
“我?”
“你以后准备结婚吗?还过7天,你就29岁了,家里没有催你结婚什么的吗?”
他也摇头:“没什么想法。”
“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?你之前说,大概半年可以写完,然后去找出版的,能顺利完成吗?”
“差不多吧,快写完了。”
说这话时,一股羞耻的酸涩从胃部涌入喉咙,他捂住嘴咳嗽了两声,其实几乎快要呕吐。
他撒了谎,这半年来,他一个字也没有写,其实,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,除了偶尔看书,大部分时间,都在望着湘江。
“等你写完了……”女孩犹豫了一下,还是问出了口,“你会第一个给我看吗?”
“当然会。”
他说完,她悄悄笑了一下子,又很快把笑藏好了。
“我站在这里啊,看着到江水,就想起你上课时说过的一句话,你肯定记得是哪句话吧?”
“我……”他拖了很久,摇了摇头,“记不得了。”
“你说啊,换个角度想,其实所有的人,都是生活在岛上的,因为地球大部分的面积都是水,土地只占了一小部分。”
“我在课堂上还说过这种话吗?”他的表情突然很尴尬,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,就只能轻轻“啊”了一下。
他们只能再次一起透过玻璃望着湘江,避免说话了。
“我得回去了。”
“就要回去了吗?感觉……还很早。”
“已经傍晚了,”她指着江的另一边:“太阳都快下山了,我已经来了快5个小时了。”
原来,5个小时是这么短暂的。
“好,路上小心点。”他说。
“唉!”
他扭过头去,她已经换好了鞋,又在叫他,他才注意到,她今天穿了一双新鞋,她的手正要把门关上。
“下周我还来,”她继续说,“正好是你生日,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公园逛一逛吧?”
“嗯,好。”他回答。
“耶!”
她没有掩饰,很开心地笑着跳了一下,给他抛了个媚眼,大概是没想到,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。
她小心翼翼地轻轻关上了门,就像学生离开老师的家门时那样。他在窗户边往下望,等着31层楼之下,她小小的,穿着校服的,像风筝一样轻盈的身影出现。
终于,她出现了,但是并没有抬起头来望他到窗户,每次都这样。
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,他希望是她发来的短信,但不是她发来的短信,是电力局的催缴通知,家里的电费余额已经没有了,冰箱“嘀”了一声,显示屏上发光的几个黄色数字很快灭了下去。
他突然用双手捂住脸,嚎啕大哭起来,泪水从窗户往往下滴,他觉得站得这么高,自己应该可以哭出来一场雨。
他想大声喊叫,告诉所有人,自己的这一生已经彻底完了,一败涂地,没有挽回的余地。他恨不得爬上窗户,一跃而下。他多希望有人能抬起头来,看看他这幅窝囊,没用的模样。